一千三百多年前,禪宗六祖惠能大師即將圓寂,他留下了最後的四句教誨:
兀兀不修善,騰騰不造惡。 寂寂斷見聞,蕩蕩心無著。
初讀此偈,字句之間彷彿透著一股超然物外的灑脫。讓我們試著先從字面上理解它,它描繪的是一個修行者內心的樣貌: 他內心安然專注,做善事時心中了無痕跡,不會想著「我在積功德」。 他心境灑脫自在,連一個作惡的念頭都自然不起。 他的內心一片寧靜,眼見耳聞的一切,都無法再攪動他的心湖。 他的心量像天地一樣開闊,對世間萬物,再也沒有絲毫的執著與罣礙。
聽起來,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。 但如果我們把這段話當成「行為指南」,一個尖銳的問題立刻浮現:這聽起來,不就像一個懶散、冷漠、與世隔絕的人嗎? 一場穿越千年的辯經,就此拉開序幕。
第一輪辯論:這是「解脫」,還是「懈怠」 質疑者-首先發難: 「等一等!『不修善』?菩薩道的核心不就是要積極利益眾生嗎?這豈不是為懶惰找了個藉口?『不造惡』?見到不平之事卻袖手旁觀,這難道不是一種消極的冷漠?『斷見聞』?把自己變成聾子瞎子,沉浸在個人的死寂裡,這與頑石有何不同?這條路,最終通往的恐怕不是解脫,而是一種自私的麻木吧!」 這番詰問,字字犀利,直指核心。它點出了一個凡夫最容易掉入的陷阱:將聖者的心境,誤解為凡夫的行為。
回應者-從容應答: 「您問得極好。您所駁斥的,恰恰是六祖要我們超越的『執著』。此偈談的並非『行為的有無』,而是『心念的染淨』。」 「不修善」的真相,是行一切善,而心中沒有「我正在行善」的念頭。就像母親照顧孩子,是出於本能的愛,而不是為了在功勞簿上多記一筆。這叫「無相之善」,是最高級的利他。 「不造惡」的真相,不是因為害怕懲罰才不做,而是因為徹見了「我執」的虛妄,貪嗔痴的惡念根本無從生根。這是源於智慧的自然無為。 「斷見聞」的真相,不是斷絕感官功能,而是斬斷因感官接觸而生起的「分別心」。心如明鏡,外面的世界來來去去,鏡子清楚地映照一切,卻不留下一絲痕跡。
第一輪結論: 原來,這不是一套「行為準則」,而是一幅「悟後心境」的寫照。它描述的,是當一個人內心真正清淨後,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狀態。
第二輪辯論:這是「心境」,還是「自我感覺良好」? 質疑者-再度追擊: 「好,我承認這是一種內在心境。但問題來了:『心境』要如何驗證?一個人怎麼知道自己是真的『心無著』,而不是透過禪定壓抑了煩惱,陷入一種『自我感覺良好』的靈性自大?一個情感淡漠、對世事反應遲鈍的人,也可以說自己是『斷見聞』。這條線,要如何劃分?」 這個問題更加幽微,它觸及了修行中最容易走火入魔的岔路:如何區分「無為」與「無能」?如何分辨「解脫」與「麻木」?
回應者-再次深化: 「這個問題,已從『理』上進入『事』上。檢驗這份心境真偽的標準,不在於他自己怎麼說,而在於『智慧』與『慈悲』是否同時顯現。」 一個真正「心無著」的人,絕非冷漠無情。相反地,正因為心中沒有了私我的執著與好惡,他才能: 一個真正「斷見聞」的人,不是聽不見遠方的哭聲;而是當他聽見哭聲時,心中生起的不是煩躁或廉價的憐憫,而是「如何能拔除此苦」的清淨智慧與行動力。 而這條路徑也並非空想,六祖早已給出了地圖,那就是禪宗的核心方法論:「無念、無相、無住」——不被念頭牽著走,不被表象所迷惑,不讓心停留在任何地方。 第二輪結論: 這份「心境」並非虛無縹緲的自我感覺,它有著嚴格的檢驗標準(智慧與慈悲的顯現),和清晰可行的修煉路徑(無念、無相、無住)。
第三輪辯論:這是「方法」,還是「最大的陷阱」? 質疑者-發起了最後、也最根本的詰問: 「非常精彩。但您又製造出了一個新的矛盾:您說要用『方法』去達到一個『心境』。但禪宗講求的是『頓悟』,是自性本自具足。如果我心中想著『我要達到無念』,這個『想』不就是最大的念頭嗎?如果我努力『觀照心不住』,這個『努力』不就是最大的『住』嗎?這個方法本身,會不會就是修行者最精巧的那個牢籠?」 這已是言思路絕之境,是禪宗最核心的悖論。
回應者-微笑合十: 「問至此處,已非言語所能盡。您所揭示的,正是修行中『能所雙亡』的最後關隘。」
【辯經圓滿:一座山的三種看法】 經過這三輪激烈的思辨,六祖的四句偈語,如同一座聖山,向我們展現了三種不同的樣貌: 在山腳下看: 我們只看到文字,容易誤解為一套教人懶散懈怠的「行為準則」,這是危險的歧途。 在半山腰看: 我們理解了它是一幅山頂的「心境風光」,並拿著「無念、無相、無住」的地圖,努力向上攀登。 在山頂上看: 我們終於親證,原來登山的路、山頂的風光、和登山者自己,從來都是一體不二的。
六祖的這最後四句話,既是警告,也是指引,更是印證。它像一面無情的鏡子,清晰地照見我們每個人當下所站的位置。而這場穿越千年的心靈辯論,或許能幫助我們,看清自己腳下的路,以及那山頂之上,本就屬於我們的、萬里無雲的晴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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